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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寧安府 1909,宣統元年,己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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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離吧。』

『不,我不會同意的。』

這一年,光緒朝倉促地畫上了句號,傅蘭君和大清的其他子民們一起稀裏糊塗地進入了宣統朝。

對於普通百姓來說,誰當皇帝無甚區別,日子還是那麽平淡如流水地過。

為換皇帝惶惶不可終日的,說到底也只有諸如傅榮這樣的官員們。這廂宣統剛登基,榮升為攝政王的醇親王載灃已經迫不及待地展開了他為兄弟光緒報仇的行動,一個月後塵埃落定,袁世凱以足疾上奏回籍,載灃趁機罷免其職,準其回鄉,袁世凱徹底成了一名手中無權的庶民。

這已經算是最好的結果,坊間傳說攝政王原本是想殺袁世凱的,嚇得袁世凱跑到天津躲了兩天,虧得有朝中大臣勸諫攝政王,說是怕殺袁世凱會激起北洋六鎮新軍兵變,又怕洋人那裏對朝廷有看法,這才給了袁世凱活命的機會。

雖然早已料到結局,但事實擺在面前,傅榮仍舊是有些承受不住。他每天都提心吊膽地,打探著朝廷裏的人事變動,生怕有一天落到自己頭上,又擔心葉際洲會對自己下手,愁得半個月裏花白了頭。

傅蘭君勸他:“這樣提心吊膽,不如自動請辭。爹您年紀也大了,何苦跟人惡鬥。斜風細雨,不如歸去,到鄉下去,蓋個茅屋……”

她突然噤住了聲,一時間鼻腔酸澀,說不出話來。

她想起了那一年在鳳鳴山上顧家別院裏,在顧靈毓人為制造的萬點星光裏她和他的那番對話。

“要一處臨水的小院,有蓋茅草的屋頂。春天桃花微雨,晚上在床頭聽一夜雨聲,天明推門看枝頭的桃花。春到小桃枝,荷塘裏鴛鴦戲水,樹梢上喜鵲叫喳喳,你說美不美?”

“美則美矣,但是大小姐,一夜雨後茅草屋的屋頂是要漏雨的,你確定你能忍受?”

“就知道你這個人沒意思,專愛掃興。”

“所以你要真到鄉下去,還是得帶著我啊。”

“帶你做什麽?”

“為你抱茅草修屋頂啊。”

“還算你識趣。”

“為你抱茅草修屋頂,也陪你在床頭聽雨聲啊。”

是誰?那清冽如泉水、清脆如黃鶯的聲音,是屬於哪個少年哪個少女,哪對恩愛的小夫妻?

轉眼就到了年關,一個切實的問題擺在了面前:要不要回顧家過年。

盡管顧靈毓和傅蘭君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還是夫妻,沒有做人媳婦的大過年的待在娘家的道理,何況夫家高堂尚在。

傅蘭君不想面對這個問題,只好佯裝無知,每次都用別的話題岔過去。

新年的腳步一天天近了,臘月二十八,傅蘭君坐在走廊扶欄上,逗著畫眉鳥看下人們打掃花園,爹新入的這只畫眉鳥脾氣大,趁傅蘭君不防啄了一口她的手指。

傅蘭君摩挲著手指,眼前突然浮現出在齋普爾的那一年,她在史密斯家的花園裏逗畫眉,一個看上去漂亮輕佻的年輕中國男人突然出現,逗弄她說:“畫眉畫眉,閨中趣味。小姐看畫眉,一定是心裏有人了。”

那時她的心裏確是有人了,那人卻不是後來的他。

那人……已經死了,死在了顧靈毓的監督下,一把刀結束了一條鮮活的命,隨之而去的,還有她和顧靈毓的孩子,那個還沒出生的孩子。

花園裏有小孩子興奮的叫聲,傅蘭君循聲望過去,是個剛剛會走路的孩子,穿得花團錦簇鮮紅翠綠的,穿著虎頭鞋戴著虎頭帽,由當娘的扶著在地上搖搖晃晃地走。

孩子娘是傅家廚娘的女兒,今天來府裏幫忙的,註意到傅蘭君的視線,她有些驚慌有些羞赧,傅蘭君笑一笑:“孩子真可愛,能給我抱抱嗎?”

那當娘的膽大起來,抱著孩子走到傅蘭君面前,嘴裏說著謙虛的話兒卻是掩飾不住地炫耀。幼小的孩子有一股撲鼻的奶香氣,傅蘭君真妒忌。

如果我的孩子順利出生,到明年這個時候,也可以走路了。她模模糊糊地想。

去年端午那天的冷意又在四肢百骸裏如樹藤般生長蔓延,又想起顧靈毓那張看不出悲喜的臉,說著“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麽會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麽會舍得讓孩子死”。傅蘭君打了個寒戰,她繞不過這道坎兒去,她繞不過!

我和他之間,可能只有回憶了,她靠在欄桿上悲哀地想。

漸漸有腳步聲近了,一只手輕輕搭在她肩上,轉過頭,是傅榮的臉。

傅榮在她面前坐下來,不同她兜圈子,單刀直入:“你打不打算回婆家過年?”

傅蘭君低下頭不說話,傅榮聲音嚴厲起來:“總逃避著也不是辦法,一句話,還想不想和他過下去,不想過的話就和離。”

和離?傅蘭君嚇了一跳,她從未想到過這個!即使當初對顧靈毓說讓他放自己走,她也真的只是想離開,但從未想過和離這條路。

她擡起眼睛看著傅榮,傅榮臉色嚴峻:“對,和離。趁你們倆都還年輕,趕在爹下野前,你能再找個不錯的歸宿,他也能有個好仕途。”

傅蘭君茫然了,這怎麽又和仕途扯上了?

傅榮冷笑:“葉際洲一向想捏造罪名致阿秀於死地,說到底還不是因為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說是袁世凱門生,程東漸不也是?但你何曾見葉際洲打壓程東漸了?年輕人的政治立場,稍加拉攏游說,就容易動搖得很,但老婆岳父鬧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與我有瓜葛,葉際洲會對他怎樣,殊不可知呢。”

他望向傅蘭君:“怎麽樣,和離是不是個好主意?對你好,對他也好。”

傅蘭君心如亂麻:“我再想想……”

傅榮站起身來:“今天已經臘月二十八了,最遲後天早上,告訴我你的打算,和離,還是回顧家過年。”

傅蘭君一夜沒睡,想得頭痛欲裂卻依舊不能下定決心。第二天她裝病躲在房間裏,怕一出房門遇到傅榮就會被逼問是否要和離。

很多年前也是這樣,那時她躲避的是逼婚。

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帳子頂,傅蘭君心想,我們兩個人之間真奇怪,嫁的時候不情願嫁,離的時候卻也不情願離。

門突然被敲響,姨娘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蘭君,快起來,看誰來了。”

傅蘭君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難道是他?

她慢吞吞地梳洗完畢來到前廳,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側身坐著。大過節的,他穿著元寶暗紋的絳紅色馬褂,戴著瓜皮小帽,帽正是鮮亮的寶藍色,規規矩矩地坐在那裏,全無軍人的肅殺氣,就像一個普通的漂亮的富家子弟。

多少日子沒見過他這樣了,從南嘉木被捕的那夜開始,她每次見他,他都是軍人打扮。

聽到腳步聲,他轉過頭望著傅蘭君,輕輕地問了一句:“來啦。”

傅蘭君輕輕點點頭,走到對面坐下。

顧靈毓這次來,當然是為接她回家過年。他既然已經來了,她沒有不跟他回去的道理。

告別了爹和姨娘,傅蘭君攙著顧靈毓的手上了顧家的馬車,車廂裏只有他們兩個人,馬車搖搖晃晃,搖不亂車廂裏的寂靜,晃不散車廂裏的沈默。

馬車漸漸遠離傅家,走的路卻不是去往顧家的路,傅蘭君疑惑起來,她撩起簾子看一眼外面:“走錯路了嗎?”

顧靈毓按住她的手放下簾子:“沒有錯,我們不回顧家,我們去山上。”

他手心滾燙,傅蘭君被燙了一下,她縮回了手。

山上,他與她定情的山上。他為什麽要帶她去那裏?答案顯而易見。

她仔細看他一眼,這才發現,他身上穿的這身衣服,可不就是那年在山上穿的那件?

舊夢重溫……真的可以將冰冷的心重新焐熱嗎?

馬車沈默地繼續往前走,到山腳下的時候,天上突然飄起了雪,傅蘭君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融化在手心裏,帶來絲絲涼意。

那年的那一天,天上也在下雪。

看上去似乎是天註定了要將那日重演以彌合他們之間的裂痕,雪花的涼意沖刷著手心,傅蘭君躁動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她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

但上天似乎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善意,馬車上了山在別院前停下來,她和顧靈毓剛剛下車,就有人匆匆趕了來,是楊書生。

他滿面焦色,在顧靈毓身邊耳語兩句,顧靈毓眉頭蹙起,他回頭望一眼傅蘭君,眼神裏滿是猶豫掙紮。許久,他走到傅蘭君面前,輕輕說:“軍營裏有些事情,我去去就回,等我。”

望著他的背影,傅蘭君的心沈沈地墜了下去。

她獨自在山上逛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又來到了齊雲山的墓前,被那冰冷的墓碑灼傷眼睛。她又回到了別院,走進了那間小鏡宮。

小鏡宮多日無人居住,嵌在墻上的鏡子都蒙了塵,傅蘭君打了一盆水用布巾擦拭鏡子上的灰塵,一塊鏡子嵌得不牢掉了下來摔碎在地上,傅蘭君怔怔地望著,碎裂成無數片的鏡子裏有千萬張破碎殘缺的臉,她的心裏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預感。

傍晚,桃枝來了,說是姑爺差人把她叫來的,讓她伺候小姐。

傅蘭君問桃枝:“你知道軍營裏發生什麽事了嗎?”

桃枝眼神閃避,支支吾吾的:“聽說是新軍有士兵和巡警打架鬧事,被警局扣押了,鬧事的新軍士兵是姑爺手底下的人,所以要姑爺回去處理下。”

真的是這樣嗎?傅蘭君狐疑地看著桃枝,桃枝卻已經收拾好了房間推門出去:“該吃飯了,我去廚房做飯。”

晚上,顧靈毓沒有回來,只是派人捎話來,說問題有些棘手,讓傅蘭君在山上多等他些日子。

傅蘭君這一等,就等到了過年。

大除夕晚上,山上別院裏只有她和桃枝兩個人,時間一點點過去,顧靈毓還是沒有回來。天色將黑,傅蘭君霍地起身:“不等了,桃枝,咱們下山,回娘家。”

桃枝不動,傅蘭君提高了嗓門:“你聾了?”

桃枝吭哧半天憋出一句話來:“小姐咱們還是乖乖待在山上吧,現在就算下了山,也過不好年。”

她這話什麽意思?傅蘭君再三逼問,桃枝終於坦承:“我上山之前,老爺跟我說,他不讓人來叫,咱們就別下山。”

為什麽?傅蘭君楞住了,桃枝咬咬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新軍和巡警那件事沒那麽簡單。我聽見老爺和姑爺說,恐怕革命黨要趁老佛爺和先皇剛駕崩鬧事,山下現在不安全。”

那麽,顧靈毓下山是為了……彈壓革命?

南嘉木就義那天的雷聲又在耳畔轟隆響起,她仿佛看見了刑場上流淌的鮮血。

彈壓革命……又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殺戮!

傅蘭君胸口憋悶欲嘔,她站起身來,無論如何,哪怕沒什麽用,她也要下山去!

桃枝擋在門前攔住她,就在兩個人糾纏不清的時候,門被推開了,一陣冷風裹挾著雪花吹進來,顧靈毓立在門前,他沒有穿軍裝,而是一身便裝,過年的新衣,簇新喜慶。

但是有遮掩不住的血腥氣,傅蘭君打了一個寒戰,她擡起頭看著顧靈毓,輕聲問:“死了多少人?”

顧靈毓垂下眼睛,沒有回答。

傅蘭君很快就自己知道了這個答案。

因為是新帝登基後發生的第一場叛亂,故而凡參與者皆不姑息,部分情節嚴重的人甚至被梟首示眾,一個個灰頭土臉血淋淋的腦袋被高高掛起,人死後屍身還要受此大辱,這些“亂黨”的親人們敢怒不敢言,只能望著人頭咬牙流淚。

新年過後那些人頭還掛著,傅蘭君從家裏去學校的路上必經過這些掛人頭的地方,她一擡頭看到那些人頭,仿佛每個都睜開眼睛張開嘴向她控訴:是你丈夫害死我們的,是你丈夫害死我們的!

她恍恍惚惚地進了學校,剛開學的學校有些冷清,老師學生們都還沒有到齊,只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傅蘭君獨自坐在辦公室裏發呆,突然門被敲響,一個女學生縮手縮腳彎著腰走進來,傅蘭君打起精神問她:“有什麽事嗎?”

女學生走近了:“有些事情想向傅校長打聽打聽。”

傅蘭君敏銳地覺察到了不對,只見一把匕首朝傅蘭君揮了過來。這人要殺她!

這女學生鐵了心要殺她,滿辦公室地追著她跑,傅蘭君不小心被匕首劃到手臂,血如泉湧,她掙紮著逃出辦公室,趕來的校工和同事們一擁而上制伏了那女學生,匕首“哐啷”一聲落地。女學生被按在地上仍在嘶吼,傅蘭君輕輕掙脫同事的攙扶走到她面前:“你為什麽要殺我?”

那女學生吐一口唾沫:“我哥哥死在了顧靈毓手裏,我要你償命!”

原來如此,原來她是這次起義裏被殺的新軍士兵的家屬。

巡警聞訊趕來押走了這女孩子。沒多時,顧靈毓也來了,他大步流星地走進辦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傷怎麽樣?”

傷沒什麽大礙,早已經包紮好,傅蘭君掙脫他的手,淡淡地說:“我沒事。”

辦公室裏的同事識趣地溜了出去,他們一時間氣氛尷尬沒什麽話好說。那天除夕夜傅蘭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後他們再也沒見過,任由傅榮和姨娘怎樣勸說,她都沒有回顧家。

今天還是除夕後的第一次見面。

半天,傅蘭君開口:“你和巡警隊的人熟悉吧,讓他們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為難她。”

顧靈毓蹙起眉頭:“她要殺你。”

“我說放了她!”傅蘭君的聲音突然尖銳起來,像是要撕裂了,顧靈毓被她嚇了一跳。許久,傅蘭君才平靜下來,她淡淡地說:“你殺了人家哥哥,難道還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顧管帶,我求你,少造些殺孽吧。”

“殺孽”兩個字一出口,氣氛頓時變得緊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開口:“我已經不是管帶了,我現在只是個隊官。”

他被降職了,傅蘭君楞住了。

傅榮的話在她耳邊響起:“年輕人的政治立場,稍加拉攏游說,就動搖得很,但老婆岳父鬧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與我有瓜葛,葉際洲會對他怎樣,殊不可知呢。”

她脫口而出:“顧靈毓,我們和離吧。”

她想通了,與他和離,這樣一來,他不必再受她父親身份的羈絆,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氣而受折磨。

顧靈毓卻說“不”,他眉頭糾結,像承受著莫大的苦楚,他說:“不,我不會同意的。”

說完,他轉身走了。

一轉眼進入四月,傅榮一直擔心著的官場人事變動終於蔓延到了寧安。

收到調令的是佟士洪,為再興海軍,朝廷擬建籌辦海軍事務處,佟士洪是船政學堂出身,正是海軍專業,因此被召回京去協助籌辦這個海軍事務處。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實際上對官場近期動向有些門道的人都知道,這是朝廷在削弱軍隊中袁黨的實力。這幾個月,許多袁世凱的舊部或下野或調動,明升暗降的有,獲罪入獄的也有,尤其在軍隊裏,多鎮新軍頭目都有調動。

佟士洪與袁世凱私交不錯,被調動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擔任寧安新軍協統的,是一位滿人親貴。

走之前,佟士洪辦了一場告別宴,所請的人寥寥,傅蘭君也接到了請柬,她心知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幫忙開解她和顧靈毓,但長輩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後,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顧靈毓和她三個人。

儼然是一場溫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過三巡,佟士洪開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師生一場,就當他是自己的兒子,有些話,他的父母說得,我也就說得。今天我鬥膽替他的父母問兩句話。傅小姐,阿秀說,你想同他和離,是真的嗎?”

傅蘭君擡起頭,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顧靈毓,她咬咬唇,在心裏下定了決心:“是。”

佟士洪皺眉:“為什麽?”

要怎麽回答?真實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說也不能說全,傅蘭君垂下眼睛:“他滿身血腥氣,殺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說。”佟士洪嚴厲起來,“你嫁給他的時候他就是個軍人,軍人是幹什麽的你難道不知道嗎?是軍人,就不可能兩手幹幹凈凈。”

傅蘭君脫口而出:“我本來也沒想要嫁他!”

這話一出,鴉雀無聲,顧靈毓攥著酒杯的手越發收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臉色也陰沈下來。話一出口覆水難收,傅蘭君幹脆自暴自棄地表演起來:“是,這件事情我相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沒想嫁他,當初是他強娶。我們之間本來就是個錯誤,現在,該是結束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你不能否認你們有過柔情蜜意的時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來……”

傅蘭君打斷佟士洪的話:“是,我是想過把錯的路走成對的,但是我失敗了,現在我承認我失敗了,我放棄。”

氣氛一時間很僵,過了很久,顧靈毓才緩緩開口:“我與你的事情以後再議,今天是為老師踐行。”

接下來的酒喝得很悶,最後,佟士洪喝醉了,顧靈毓去拿手巾為他擦汗,傅蘭君一個人坐在桌子前看著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說醉話,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聽不清在說些什麽,突然間,他清晰地說了一句:“喬木,走!”

走?走到哪兒去?傅蘭君回頭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相框,相框裏那張黑白合照上,永遠二十四歲的何喬木正溫和地註視著他們。

顧靈毓回來了,他用手巾為佟士洪擦去臉上的虛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來握住顧靈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著顧靈毓,眼神意味深長:“阿秀,我年輕時候在船政學堂讀書,有一位姓劉的教習曾經對我們說過一番話,他說,不要把自己當船主,也不要把自己當船工,就當自己是船上的一塊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還可以四處漂蕩。”

顧靈毓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來,他亦看著佟士洪的眼睛,輕聲說:“就是因為每一塊木板都這樣想,船才會散的吧,老師。”

佟士洪沒有再說話,過了很久,他輕輕地嘆息一聲。

宴散,離開時顧靈毓向佟士洪敬了一個軍禮,顧靈毓曾是他的學生,也曾是他的下屬,他們之間的關系總是和軍人有關,臨別敬軍禮是他們之間的一種習慣。

佟士洪長久地凝視著他,半天,他走過來,把手搭在顧靈毓的手臂上,教顧靈毓輕輕地放下手,他問:“你十八歲那年我送給你的那本《東坡詩集》還在嗎?”

顧靈毓點點頭,佟士洪看著他,眼睛裏似有水光閃動,半晌,他說:“多看看那本書。”

他的聲音懇切中飽含憂思,甚至於哀求,那時傅蘭君不懂。

直到數十年後,傅蘭君才終於明白了那日他們話裏的意思。

和離的事情,因為顧靈毓的避而不談而擱置,不僅如此,他還對她避而不見,仿佛生怕一見到她她就要逼他寫放妻書一樣。他寧肯不見她,也要吊著這個夫妻的虛名。

傅蘭君繼續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順女兒和女校長。

六月的一天,傅蘭君回到家才發現有東西落在了學校,於是折返回學校取東西。

教師宿舍的燈竟然亮著,傅蘭君大為驚訝。這間教師宿舍算是虛設,是為了給家中有事無法回家的女老師準備的,但長久以來都是空著的,今天怎麽燈亮了起來?白天也並沒有人跟她報備說今晚要住在學校啊?

她屏氣凝神走到宿舍門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樹枝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屋子裏的人警覺起來:“是誰?”

竟然是個男聲!傅蘭君方寸大亂,轉身欲逃卻被一把攥住手腕拉進了房間。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嚨處,一個低沈的男聲質問道:“你是誰?為什麽現在來學校?誰派你來的?”

傅蘭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嚇得四肢僵硬,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年輕女人走進來,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你幹什麽,這是我們校長!”

那年輕女人是女學的老師,姓馮,她和這拿匕首的男人是認識的!

那男人聽了她的話更加收緊了手臂:“校長?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顧靈毓的老婆呀,殺了我們那麽多同志的顧靈毓呀!”

馮老師不由分說上前來奪匕首:“她是顧靈毓的老婆沒錯,但是你沒聽說過她和南嘉木的事嗎?她和顧靈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實亡了。你別犯渾,快放下刀。”

傅蘭君瞬間明白了,原來這男人是革命黨!

那男人將信將疑地看著傅蘭君,手裏卻有了松動:“真的像馮薇說的這樣?”

傅蘭君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輕輕說:“我和他不一樣。”

向傅蘭君賠過罪後,馮薇向傅蘭君解釋了一下情況。這男人叫段續,是個革命黨,也是馮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馮薇帶他到學校裏來躲避一下。量誰也不會想到,他會藏身在女學裏!

傅蘭君萬萬沒想到,馮薇竟然有個革命黨的情郎,這位馮小姐是寧安鄉紳的女兒,家中經營綢緞生意,在本地頗有聲望,近來朝廷在各地興辦咨議局,馮小姐的父親正是寧安咨議局的議員。

這樣的人,竟然會和革命黨有瓜葛!

面對她的困惑馮薇滿不在乎:“這個世道哪裏說得準呢,革命黨,立憲派,保皇黨,誰分得清誰?”

她湊近了傅蘭君的耳朵,輕聲說:“不瞞你說,咨議局裏和革命黨有來往的,不在少數。”

傅蘭君嚇了一跳。

馮薇涎著臉同傅蘭君求情:“我是信得過你才跟你說這些,看見段續的事兒,求你千萬別跟人說。”

傅蘭君只得答應她:“我當然不會跟人講,他要在這裏待幾天?”

馮薇扭捏起來:“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蘭君點點頭:“你們小心。”

馮薇歡呼雀躍:“傅校長你真是個大好人!你幫了我的忙,以後有什麽事情盡管開口!”

傅蘭君的心思一動,許久,她輕輕地,堅定地說:“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幫忙。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來日革命若能成功,無論如何,幫我保顧靈毓一命。”

經過那件事情,傅蘭君和馮薇的關系親密了很多,段續對傅蘭君的臉色也逐日和緩,有時下了學,馮薇會邀請傅蘭君留下來跟他們一起聊天,這也讓馮薇對家裏人好交代自己的晚歸。

從段續和馮薇那裏,傅蘭君聽說了很多有關“革命”的事情。

身為一個舊官僚家庭出身的貴族小姐,在此之前,傅蘭君對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對顧靈毓說的那樣,她不知道誰對誰錯,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間有什麽區別,只覺得像兩輛馬車爭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續向她描述了那個他們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換代,而是徹底改換天地,在這個新天地裏,人人平等和睦,中國人與外國人也是平等的,國人不必向官老爺們下跪,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這個新世界是進步的,是符合社會潮流的,而清政府則是落伍的,反動的,唯有推翻這個反動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續說,國家是屬於全體國民而非愛新覺羅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卻只是愛新覺羅氏,愛新覺羅氏賣國賣民,與國家和人民站在對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並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個反動的政府,因此這忠是愚忠。

傅蘭君垂下眼睛,睫毛動了動,不再說話。

段續嘆一口氣,岔開話題:“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墳墓所在嗎?”

傅蘭君擡起頭,南家人早已死絕,南嘉木又是以謀反罪被處斬,她一直以為他的屍體被扔到了亂葬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續搖搖頭:“我們有同志趁夜裝殮了他的屍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墳就在鳳鳴山山腳下的樹林裏,一塊空空的墓碑,沒有刻字,除了少數一些人,沒有人知道這下面埋著一個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齊雲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墳,曾幾何時,這代表著歡愉的純白色的鳳鳴山變成了令人驚心的血色。

前日下過雨,有黃葉飄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蘭君彎腰拈下那片腐爛的葉子,拿出手帕仔細地擦拭著墓碑上的塵土和汙垢,擦幹凈後她後退兩步站住,臉上微微笑著:“還記得你從小最愛幹凈,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來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濺了個泥點都一定要回家換衣裳……”

在她獨自的絮絮叨叨裏,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腦海中清晰起來,多麽斯文漂亮幹凈通透的少年郎。遇見他的時候,大多數時間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開的時候他的母親會差他送來最新鮮的玫瑰,他和母親一起來傅家花園裏侍弄她母親種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親去和自己母親喝茶說話,偷偷溜到他身邊,沒話找話地問了很多和玫瑰有關的話……

她還記得那年在齋普爾,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讓她以為,他也是喜歡著她的……

傅蘭君將帶來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來看你,除了看望你,我還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體諒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見到了我的兒子,他和你也算有緣,同一天裏共赴黃泉,盼望你看在咱們兩個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顧他。還有……”

她欲言又止,似難以啟齒,躊躇了很久,終於還是說:“也能原諒他的父親,保佑他的父親。

“我知道這個要求似乎有些過分,無論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監斬。但我還是厚顏地懇求你寬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經打算和他和離。你走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情,雲山大哥和翼軫如今也都不在了,他們的死實際都與阿秀無關,但我看著他,心裏只覺得發寒。對於故友舊交的落難他竟概不在意,有時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誰呢,倘若有一天出事的是我,他又會如何抉擇?我在心裏對他起了疑,無法再像過去那樣和他沒有隔閡地說著甜言蜜語。翼軫死之前給我留了遺物,是一篇他手抄的《報任安書》,按照我爹的講解,翼軫是在婉轉地說服我消除對阿秀的顧慮。可是他揣測的阿秀就一定是對的嗎?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無論我對還是翼軫對,那都將是很可怕的事情。因為無論如何都意味著犧牲,或許這就是生在這個年代的軍人的宿命。”

他是個軍人,軍人是註定要殺戮的,她沒道理要求他不去殺戮他的敵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幫他斬斷所有羈絆,齊雲山、南嘉木、翼軫……這些羈絆都已經在痛苦煎熬中由他人斬斷,現在他的阻礙只剩下她,那就讓她自己親手了斷,還他一個通天大道。

中秋節前,女學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葉巡撫的夫人要來視察女學。寧安女學是本省第一間女學,堪稱典範,葉夫人作為本省第一夫人,要來為學校進行表彰嘉獎。

傅蘭君聽父親說起過這位葉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間妓館的花魁,與朝中某大員關系暧昧,該名大員卻有一個醋勁沖天的皇親嫡妻,為這事跟他鬧得不可開交,後來該名大員只好忍痛斷了與花魁的聯系。葉際洲那時還在做京官,為討好上司獻計,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從此平步青雲,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吏。

傅榮與葉際洲是老對頭,自然會將葉際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貶損,但這件事情總不會錯的。

花魁夫人來的那天正好是節前一天,傅蘭君作為校長帶領學生們在學校恭迎大駕,從早晨等到下午,這位花魁夫人才姍姍來遲。

巡撫夫人出巡,排場大得很,帶了十幾二十個巡撫衙門的聽差和巡警,皆穿著制服,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蘭君站在門口迎接她,老遠望見她的汽車出現在街口,不到半裏的路程,這汽車卻開了足有一刻鐘才到校門口,讓沿路圍觀的人過足了眼癮。

傅蘭君心裏覺得好笑,出於禮貌,臉上卻毫無表情。車終於開到了眼前,一個巡警小跑幾步過來拉開車門,一只腳踏出來,卻是穿著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蘭君楞怔住:這花魁夫人怎麽是天足?

另一只腳踏出來,然後是半邊身子,然後是臉,傅蘭君看清楚了這雙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頭“嗡”的一響。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當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來視察的,用時髦的說法來講,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書。

她不是在日本嗎?什麽時候回了國,還成了這位巡撫夫人的女秘書?

被這個問題困擾著,整個下午傅蘭君都恍恍惚惚的,領著葉夫人參觀學校的時候也心不在焉的,被問一句話半天才回答,還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程璧君於是不請自來地接過了解說的活兒,本來嘛,她也曾經是這所學校的老師。

傅蘭君看著程璧君,上次見她還是前年秋天,那時候,自己和顧靈毓還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剛剛察覺到肚子裏有一個新生命存在。那時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場輸家的身份黯然離開遠赴異國的吧,如今她回來了,二十二三歲留過洋的女孩子,意氣風發,傅蘭君再低頭看看自己,毫無血色的雙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渾如一枝萎謝的花。

她是什麽時候回來的呢?顧靈毓知道她回來了嗎?玲瓏心如程璧君,她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和顧靈毓的事情了吧,或許她就是聽說了他們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國來的,她從不掩飾對顧靈毓的愛和企圖,寡廉鮮恥地狂熱著。

葉夫人對女學的視察和嘉獎不過是圖個新鮮,她的新鮮感沒有維持幾個小時,很快學校參觀完了她也累了,於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卻沒有走,她留了下來,說是有話要和傅蘭君說。

傅蘭君答應了。

兩個人在松果徑上散著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沈默:“我這次回來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單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愛,傅蘭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訝異了一下:“我以為你會……”

傅蘭君打斷她的話:“在你回來之前,我已經跟他提出了和離。若不是他執意不肯,現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勝感激。”

程璧君驚訝地看著她:“能冒昧地問一句,你為什麽會和他鬧到這一步?”

傅蘭君的心裏湧起層層疊疊的痛苦酸楚,最終,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說:“沒有愛情的婚姻,鬧到這一步,不足為奇吧。”

程璧君沒有說話,她只是怪異地沈默著。傅蘭君擡起頭來,順著她眼神的方向望過去,然後她看到了顧靈毓。顧靈毓就站在離她們不遠的地方,他一身戎裝,沈默地看著她,過了很久他轉身走了,靴子踩在枯葉上,發出枯葉碎裂的響聲。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學繼續擔任教職,教的還是日語,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

有時傅蘭君一轉頭看到她,恍然間覺得好像日子還停留在兩年前,好像下一秒鐘辦公室的門就會被推開,顧靈毓會拎著她最愛的糕點走進來,接她一起回家。

而現實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學後,在所有人都離開後,獨自一個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蘭君在辦公室裏批改著學生的作業,桃枝突然來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裏出了大事了!”

傅蘭君跟著桃枝氣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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